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闲谈翻译

1998-02-11 来源:中华读书报 金克木 我有话说

翻译是不是无所不能?请看这样两句:

“独自一人,停在中央,观览,玄想,

意志与感情,在古书卷中,自

然颐养。”

你想得到这是翻译陆机的《文赋》吗?这是那篇赋的本文的头两句:

“伫中区以玄览,颐情志于典坟。”

散文也可以这样翻译。例如:

“这滁州城啊,四面围绕着峰峦,

最美丽的丛林幽谷在西南群山。”

这是欧阳修的《醉翁亭记》的头两句。原文是:

“环滁皆山也。其

西南诸峰林壑尤美。”

这篇文的末两句是:

“太守谓谁?庐陵欧

阳修也。”

可以翻译成为鼓词:

“若问太守是哪

一个?

那就是江西庐

陵的欧阳修。”

这些文章句子翻译出来都是诗。原文若本来就是诗,怎么翻译?旧诗新诗是不是可以互译?不妨试一试。例如:

“月亮落下去,乌鸦叫起来,

漫天撒开了无数片飞霜。

江边有枫叶,渔船有灯光,

陪我睡眠的却只有忧伤。”

一望而知,这就是著名的诗句:

“月落乌啼霜满天。

江枫渔火对愁眠。”

再看这两句:

“悄然挥袖去,不携一片云。”

徐志摩的《再别康桥》的末段就这样变成了古诗。原文是:

“悄悄的我走了,

正如我悄悄的来。

我挥一挥衣袖,

不带走一片云彩。”

前面引的唐朝那首名诗还有两句:

“姑苏城外寒山寺,

夜半钟声到客船。”

那是一千几百年前的“现代汉语”,和现在的汉语差不多,不必翻译了,两边一样。难道还要翻译杜甫的这两句诗吗?

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

一行白鹭上青天。”

这也是一千几百年前的汉语,可是现在还通行,用不着改成现代的白话了。文言和白话的分别不仅是属于时代先后。

比陆机、欧阳修更古的古文,最古的拗口文句,也能变成白话诗。例如《书经》的第一句:

“曰若稽古帝尧曰放勋。”

不妨翻译成为:

“话说那上古有一位大名人,

他号称帝尧,名字是放勋。”

这好像是变戏法,上古文变成大鼓词了。假如当年教我背诵诗书的老师看到了,非打手心不可。实际上,古人念古书可能和现在人读新书差不多,和现在人读古书不一样。北方人听南方人唱苏州弹词恐怕和听人吟古诗相仿。语言传达思想感情,本是相通的,所以可以翻译,但是文体和风格属于语言的表现形式,就很难,甚至于不可能,换成另一种语言同样表达了。这大概就是文学翻译和科学翻译是两回事的缘故。若是只管词句,不问内容,更不分文体风格,那只能算是机器翻译。假如不顾自己对原文的内容和文体理解多少,对译文语言的掌握能力高低,只要是名著或畅销书就动手翻译,那只能说是对作者和读者不负责任。更差的是不管懂不懂就任意胡译乱改,那么,翻译真可以算是无所不能,不过那恐怕也不能叫做翻译了。至于像严复当年翻译《天演论》,根据原文内容,顾及译文文体要求,将英文书改写成为中文古书,那是由于时代条件所限,和胡乱动手不同,又当别论了。像我上面那样和本国语文开开玩笑,也还罢了。若和外国人的著作也这样打交道,那可不一样。真正的翻译,讲究大得很。也许可以这样说,翻译,只要胆大,便无所不能,若要认真,那可就难得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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